自嘲是爛團，卻入圍了台灣流行音樂的指標大獎”最佳樂團”，不知他們做何感想?看到名單後，讓我決定來寫寫傷心欲絕好了。
一直以來都喜歡一個人當遊魂瞎晃的狀態，覺得這是一種專屬於自己的自由。以前在公館念書時，常常翹課騎腳踏車經過師大路，也會去那一帶吃飯；也偶爾有閒錢的時候，會去位在師大路，現在已經消失的”地下社會”看便宜的表演。那時候常常會在師大夜市路口、位在地社門口對面的三角小公園有一群人常在那裏出沒，當時只大概知道是一群地社廝混、演出的常客，但孤僻的我就不會去加入那樣的群體。後來才知道，裡面不少是樂團界的人物們，其中包含了”傷心欲絕”。
但上面這一段不是我開始聽傷心欲絕的過程，一點關係也沒有。很單純，只是多年前在網路上聽到，如今傷心欲絕每場演出都絕對是超級大合唱的<也許我見不到你了>，覺得怎麼可以有歌這麼短、歌詞這麼白話，但又這麼好聽?也才發現，當年在地社、師大小公園常看到那個很高的人，就是傷心欲絕的主唱許正泰。而劉暐所寫的<也許我見不到你了>整首歌不到兩分鐘，短短幾句歌詞被劉暐寫的內容超級直白，卻又非常有意境:
“這是我寫過最清醒的一首歌/
認識妳那麼久現在我淡然了/
以前掛妳畫像那面牆現在我拿來掛外套/
我想我不再愛妳了/
妳和他怎麼會看起來那麼登對/
我和他居然也變成朋友了/
也許有一天我見不到你了”
不過，對比劉暐的詞曲，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許正泰的多一點。
傷心欲絕成團超過10年，最早就是從主唱許正泰和吉他手/vocal劉暐，兩位樂團的創作核心開始。當然，關於一路走來這樂團的風風雨雨，兩人之間複雜的矛盾糾葛，早已不是什麼秘密，連許正泰自己都為此發表過許多文字；我想，這就是當一個人認識對方太多之後，必然面臨的問題吧。2013年因為兩人大吵一架後休團一段時間、2016年再度復團，2017年隨即交出了獨立音樂圈大家矚目的專輯《偶爾還是想要偉大》，成為聽團人幾乎人人熟識的樂團。
關於傷心欲絕的”魯、廢、爛”，似乎不只是出現在他們的歌曲裡。每次看他們演出，老覺得傷心欲絕一定是故意把音箱開很大聲、弄到聲音很爆，讓你耳鳴有點聽不清楚。許正泰也總是在演出的時候嘲笑樂迷爛，也說自己寫不出什麼像樣的歌。Vocal也似乎永遠不穩；許正泰則時常自顧自走來走去，既不合拍，也不望向觀眾；或是佝僂著他高聳的身軀，或是蹲在鼓組前自顧自地唱。劉暐則老是很用力地刷著吉他，身體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燈光，眼神也似乎不太和團員們有什麼接觸。
不過對比近年來傷心欲絕只要有專場總是場場完售、甚至秒殺，演出現場永遠都是全場衝撞大暴動、歌迷大合唱，似乎又跟一個自稱很魯很爛的樂團完全扯不上關係。
有些超級Hardcore的搖滾迷還會抨擊，傷心欲絕根本不遜不廢，表示: 若去看團員每個人的背景，就會覺得”何廢之有”，他們到底魯在哪、廢在哪?許正泰和劉暐都是天母人，許正泰以前是個廣告業務，從他講話的口條跟迷人低沉的嗓音，應該做的不差吧；劉暐的爸爸經營火鍋店、自己本業是平面設計師。官靖剛是天龍大安區人，從他過去所講顯示應該是個中產階級小康家庭小孩。鼓手冠甫則是曾在中研院工作的高學歷份子。樂團成員明顯都是出身算還可以的吧?
但我反而覺得傷心欲絕的歌或他們的風格，是與整個年輕世代的氛圍是相當貼合的。以現在30歲以下的青年們來說，多數人生長在相對自由、物資相對充裕的環境: 小時候不再需要寫那種很八股用詞的作文，校規也不再嚴苛，教書的觀點也不再那麼單一絕對，和老師的互動也不再那麼尊卑分明；生活方面，稱不上每個人都能過得多富有，但有不少比例的人，能夠在小的時候出國旅遊，生活中的消費越來越多元，人人都負擔的起一支智慧型手機，看電影、吃餐廳、KTV也都是定期聚會的家常便飯。
但隨著我們長大進入社會，發現一切都是困難重重: 或許曾經參加學運、參加抗議，想大力反抗什麼，但隨著時間過去，空留了滿腹憤怒，很多令人生氣的事情還是沒變，伸出”人民的法槌”，能打的，只有身邊的牆和空氣而已；理想與現實終究落差很大，為了過生活還是得乖乖融入社會；第一份工作、甚至往後的工作普遍都是低薪，繳完房租、貸款後根本沒剩多少；人人有大學學歷，但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專長是什麼、能做什麼；職場官階一層又一層，根本看不到自己未來能到哪裡；想要成家立業，卻發現買不起房子、養不起小孩，甚至自己根本不在符合各類擇偶的範圍裡。
於是，我們看似擁有了不少過去前人所沒有的東西，對於現在跟未來卻充滿了茫然與不確定；幻想裡那個可以做點什麼，有點屌、有點帥的樣子，從來未能實現過，也就是傷心欲絕在2017年推出的專輯《偶爾還是想要偉大》講述的一切。在發行這張專輯，也恰巧就是傷心欲絕成員們剛步入30歲的階段，面對自己失去青春、已不再年輕，也未能成為當初夢想的模樣，只能用比較自嘲的態度以對；也恰巧接在草東沒有派對，在2016年推出憤怒困惑虛無的《醜奴兒》後，接續這一切情緒轉變的最佳作品。
雖然總是自稱爛，但《偶爾還是想要偉大》這張作品的倒是製作的毫不馬虎。傷心欲絕自虐般的找來Green!Eyes的老王，這位對於聲響龜毛到不行的高手擔綱製作人。如果有聽過傷心欲絕較早期的作品，便會發現這張專輯呈現出來的精緻度、精準度和過去是完全不能相比。唯一不變的，是歌曲依然很短，旋律一樣好記，歌詞還是一樣犀利又不失美感。
當中<一整個世代的宿醉>，許正泰對於一些社會上的荒謬有了相當趣味的說法，比如: “出賣自己最多的人啊/ 正在那不停高唱夢想”、”台北盆地最大的哀愁就是/ 遠不如華北平原唱來惆悵”，整首歌用很快的節奏，模糊不清的嘶吼，發出了對台灣最直白的批判: “美夢灌醉了上一個世代/ 我也只是激情的活在一場宿醉裡”!
而專輯中我最喜歡的，就是<破了洞的美夢>，講著: “要信哪個人都可以/ 謊言只要有邏輯/ 都是真理/ 痛苦毫無意義/ 我也沒有成為更好的人”；以及<持續三年的暈眩>，對於一段感情的逝去，”也許這樣不錯/ 我準備好閉上雙眼/ 也許我現在只想再見你一面”。在這張專輯中，尤其這兩首歌，鍵盤是對比過去首次發布的錄音作品所新加入的元素，為傷心欲絕那個原本很衝、很粗獷的音樂增加了更有層次的變化。
總之，在發行《偶爾還是想要偉大》以後，傷心欲絕更紅了，累積了一海票的死忠歌迷，甚至以前發行的<我愛您>、<喔 我沒有靈魂>也跟著越來越多人聽，成為了現場演出必定暴動的歌曲。至於2020總統大選前，韓國瑜上博恩夜夜秀表演跪著走路，<喔 我沒有靈魂>裡的”現在我到哪裡都跪著走”倒是莫名被網友拿來當成了最佳迷因配樂?
2019年底，傷心欲絕發行了這張讓他們入圍金曲獎最佳樂團的《遜到簡直是個藝術品》。就跟這個獎項之於傷心欲絕一樣，有的樂迷都說: 傷心欲絕變了很多，不再是那個過去認識的樂團了。的確，音樂不再那麼爆、節奏更慢更多變化，歌詞也少了些憤怒跟過去那麼直白的自嘲，作品似乎走向更為精緻內斂的路線。
對於這件事情，傷心欲絕倒是豪不避諱地提到，這就是”即將步入中年”的他們，面對自己的人生，以及當代台灣音樂環境下，如果要繼續做音樂所必須做出的改變；不再覺得做龐克就一定要窮又爛，開始更注意音樂技術與演出呈現。許正泰也多次在訪問中自嘲提到，錢也是很重要的，現在30幾歲的他們，要開始做一些年輕時會看不起的事情。於是，由年輕一路魯廢到青中年，慢慢魯出了一種美，遜到簡直是個藝術品。
到了這個時期，劉暐和許正泰的所寫的東西差異越來越大，也讓專輯中的作品風格出現更大的反差張力。劉暐的創作倒是十年如一日，一貫的他所謂”抄Ramones”的風格，直接又簡短，歌詞白話但極為一針見血，就像正拳朝面門襲來，簡單有力又難以躲開；許正泰則是越來越”多話”，歌詞畫面越來越豐富，對於節拍變化的接受度變高、核心的旋律越來越模糊。如專輯裡我很喜歡的<父親的教誨>、<台北流浪指南>，就是兩人風格極為明顯的反差。單以副歌歌詞作為對比，就能發現極為明顯的差異:
<父親的教誨>:”雀躍的人在河邊騎著腳踏車/ 憂鬱症/ 而我得了憂鬱症/ 父親的憂慮我曉得/ 憂鬱症/ 而我得了憂鬱症”
<台北流浪指南>:”沒有人發現/ 你還在緩慢地行走/ 緩慢地工作 緩慢地活/ 日子一天天穿過你的雙眼/ 你對一切還是感到抱歉/ 轉身闖入另一個夜”
到了這張專輯，馬摳的鍵盤在編曲上也佔有更大的份量。作為樂團相對比較晚一點加入的成員，純粹是幾年前許正泰突然覺得樂團需要一個鍵盤，就被找來加入；但加入初期在整個編曲上未有調整的情況下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彈什麼。直到《偶爾還是想要偉大》的錄製，才開始找到自己的位置。而在<台北流浪指南>中，馬摳的鍵盤可謂整首歌的靈魂，完全帶出了這首頹廢之美。
新專輯中，第一首被大家矚目的歌曲，應該就是發佈MV的<下一步絕望>吧。開頭獨特鼓節拍，由團員共同完成了這首歌曲；傷心欲絕少見慢拍的歌曲，帶有懊悔與無奈的歌詞，帶出由溫貞菱、夏騰宏演出的畫面，相當的吸引人。光開頭第一段的歌詞就很美:
“緩緩地喝下這口酒/ 終於吐出那句懺悔
頭髮染上你的味道
你會不會想起/ 你曾經有多麼好”
而最近因為”反正我很閒”這個有夠好笑的Youtube，而爆紅的歌曲<沒有夜歸人>，則是傷心多年後再度發表，少見以木吉他為主旋律的歌曲。我想，這首歌應該就是許正泰為自己不再年輕，掏心掏肺所下的總結吧。歌曲不長，但歌詞極賦深意；副歌剪短幾句話總是難以忘記:
“不過是同一個廢話/ 不該在回憶裡探頭探腦
因為你是個大人了/ 多走了哪一步”
今年2月台北華山Legacy舉辦了”時空裂縫”活動，當年在地下社會很活躍的幾個樂團連續兩天演出。當然當中最聳動的，莫過於傳奇樂團透明雜誌、Boyz & Girl等等的罕見復出。作為師大小公園一幫人迄今仍整團活躍的傷心欲絕，也在第一天壓軸演出；連落日飛車都在演出較早期的經典歌曲時，只有傷心欲絕很不合時宜的連演了他們新專輯的歌曲。或許他們就是這樣，老有一種格格不入，打動大家內心中的某種缺憾。
很期待傷心欲絕走金曲獎紅毯的模樣，或許能不能整團人走都是個問題?至於會不會得獎，我想對於他們的粉絲而言，一點也不重要吧。
銣是我聞 