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了媒體報不停的艾怡良頒獎失誤外,根據數據統計,今年的收視高峰創在創作歌手鄭宜農獲獎的時刻。然而今年由鄭宜農奪得台語獎項也引發了諸多討論爭端。
鄭宜農出道多年,雖然在聽團仔的世界裡已經是女神般的存在,但過去總是和金曲擦身而過。這次憑著首次挑戰全台語創作的專輯《水逆》一舉入圍六項,最終拿下了最佳台語女歌手以及最佳台語專輯兩個最指標性的獎項,算是對於她多年來的創作能量累積,在這張重大突破的肯定吧。

但可能這張採用與傳統台語歌曲完全不同的曲風,歌詞也與傳統台語歌曲的慣用語法、用詞有別,以及鄭宜農在一般群眾的知名度不夠高;對比著同樣入圍女歌手的資深台語歌星蔡秋鳳、黃妃,或是之前得獎的新生代台語創作歌手曹雅雯,許多人對於鄭宜農最終得獎深感不滿。也有的批評認為,《水逆》是一張用塞入台語歌詞的華語思維流行音樂創作,是”假台語歌”。當然,最佳台語專輯入圍的作品除了蔡秋鳳與曹雅雯以外,其他都是新生代獨立音樂人的作品,各式各樣的新品種怪物(也都是非常厲害,希望大家多去聆聽的好作品),似乎倒沒聽到抱怨。
鄭宜農上台謙稱自己是台語菜鳥,能拿下這個獎項真的是誠惶誠恐,畢竟每位入圍者都是她很尊敬的人。她還謝謝每個夥伴,讓自己得以創作出不會愧對台語的專輯。也講到,台語這個語言教會她低頭,認真思考每個字句的重量。也在感言中不忘對於當前#MeToo報以溫暖支持,”辛苦你們了”,希望這段時間的紛紛擾擾,這段時間的討論,可以帶給我們一個更有安全感,也更透明的環境,讓我們可以做自己該做、想做夢、著要做的事情。
然而,鄭宜農兩次上台領獎時都使用了華語致詞,更是除了得獎的疑慮外,引發大量台文、台羅支持者不滿。其中不乏知名人士的嚴詞攻擊,例如:
長年推動台語復興的知名台文作家鄭順聰在其臉書寫到:
“唱台語得獎,一句台語都沒有說,這是假台語歌。這些假文青錯估形勢了,用台語歌博得聲量與獎項,支持你們是希望你們成長,而不是自我檢查,對你們太寬容了,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,這幾年這樣的人已經出現太多了,等著瞧!!!”
但過了幾天,或許相關言論是遭到外界的負面回饋,鄭順聰又在臉書發文致歉,並稱從此將退出台語推廣運動,專心從事創作與台文翻譯。
而長年以販賣反中立場為生的作家管仁健在新頭殼投稿評論,標題即稱“鄭宜農唱的是「中華台北語歌」吧?”,文中妄自揣測
“唯有今年的台語歌后與最佳台語專輯獎得主的同一人,兩度上台領獎卻完全不屑使用台語,連穿插一兩句都覺得羞恥,兩度上台都堅持只全程用華語致詞。”
而管仁健文章中還有大篇幅的各種對金曲獎“不夠台”的批評,其中有著各種荒誕毫無邏輯的個人觀點,這裡就不多做描述了。
歸納這次事件可以點出兩大類問題:1. 這是新台語歌嗎?怎樣才是好的台語歌?2. 不以該分類的語言致詞對還是不對?
或許很難找到這些問題的標準答案,除非你是台語基本教義派,或是鄭宜農的腦粉,都各自已經踩好了堅定的立場。以一個獨立音樂的樂迷、母語復興溫和派支持者的立場,我要來分享我的觀點。當然音樂作品的好壞存在大量的主觀視角、個人品味偏好差異這些難以比較的因素,但我以下試著從台灣音樂發展趨勢,鄭宜農的專輯創作脈絡,提出以下觀點:
a. “問問獸”現象永存,好作品需要被認識。
當然,近年每次金曲獎每次公布入圍和得獎結果,就也和鄭宜農得獎時毫不意外,可以看到各種酸民留言:“是誰?”、“不紅”、“沒聽過”、“難聽死了,以前的歌好聽多了”,或是各種批評獎項沒有公信力、評審與大眾脫節的指控。但這反映的,是隨著網路串流崛起,使得傳統媒體受眾高齡化、唱片工業沒落,因此廣泛稱呼的華語音樂圈,近20年來似乎再也沒有像周杰倫、蔡依林、張惠妹、江蕙這些巨星級的人物出現。但隨之出現的,是音樂欣賞越來越分眾的趨勢,也使得獨立音樂近幾年迅速發展。
如鄭宜農往年被大眾知道的,可能就是她是滅火器主唱楊大正的前妻、離婚公開出櫃,或是藻礁公投議題被支持天然氣三接的網友戰翻等軼事,對於她的音樂極為陌生;但鄭宜農去年也是攻上北流幾乎完售的等級,顯然有堅實的支持群體。
在這樣的環境下,原本對於音樂較無主動挖掘熱誠的聽眾,容易會對於各種新的音樂作品,曲風多變、人才迅速更迭的現象感到困擾。而習慣傳統傳媒、作為一個純然接收資訊者,在社群媒體演算法的影響下,更容易形成封閉的迴圈,不斷的被餵食原本就喜歡的內容;或是被餵食各種受到流量光環推到面前的作品,但這樣的內容一方面可能是行銷驅動,一方面也可能是個人陷入演算法陷阱的群體現象。雖然以這樣得到的音樂聆聽體驗也無可厚非,但仍希望大家要跨出自己的品味同溫層,或有外部推力,讓大眾對各種新音樂抱持開放態度。
b. 台語歌?新台語歌?反正既然用語言分類,就都是台語歌。
這次金曲入圍發布記者會上,主席陳建騏特別提到《水逆》這張作品,稱”評審討論她的詞非常多,台語專長的評審都會覺得詞怎麼可能可以放在這邊,而且跟旋律怎麼會搭配得這麼好。所以這張專輯對我們來講,它是一個新的樣貌,而且它並不脫離情感面。因為有些作品可能為了新而新,可是它兼顧這兩點。”但在鄭宜農獲獎時,又有許多批評出現,稱這根本稱不上是台語歌,或是也不能算是”新台語歌”。
那到底怎樣的歌是台語歌,怎樣是新台語歌,姑且就以聽眾的角度來敘述。大眾傳統認知的台語歌,在音樂上可能就是承襲大量了日本演歌元素、日本戰後流行歌曲風格,甚至直接使用日本歌填詞。而歌詞因應台灣人在社會地位上長期受到殖民威權壓迫,又接著戰後全球經濟高速發展的離鄉背井故事,台語歌往往呈現的是悲情、離別、女性的委屈和犧牲。至於新台語歌,這個名詞的出現於解嚴後90年代左右,引入不同的曲風、歌詞也更為活潑多變,如唸歌與嘻哈的結合(黑名單工作室)、搖滾(伍佰、林強)、吉他民謠(陳明章),以及更之後的,早期的五月天。
2010年以來則又再一波台語歌曲創作復興,有著美秀集團隱喻台人困境的<一隻雞>;拍謝少年以南部海岸意象、青年困境的創作專輯《海口味》;茄子蛋灑狗血又詼諧的《卡通人物》;李英宏的《台北直直撞》mv則又創造了另類潮台客美學;或是被視為承接閃靈金屬霸主地位的血肉果汁機以台灣文化、暗黑寓言屢獲海內外獎項。話說回來,這些音樂與過去所謂的”新台語歌”又有許多差異,曲風更擴及民謠、龐克、後搖、電子、嘻哈、金屬。從上述脈絡不就顯示,隨著時間前進,這些層出不窮、不同風貌的台語歌,對於舊聽眾而言成了”新台語歌”?
又回頭來說鄭宜農的專輯,在歷經了其歌唱生涯一開始,習慣以民謠/搖滾樂團編制,後來納入了電子合成器,一路以來其作品的編曲越來越多元豐富。在本次《水逆》則又引入了各式音色取樣,整體而言算是一張”另類流行”專輯;但曲風涵蓋則又更廣泛,甚至連黑人音樂中的福音/靈魂元素也被採用。
而鄭宜農的唱腔,對比當代知名台語女歌手,則完全不具備大家習慣的台語歌”氣口”;例如本次最多被提及比較的曹雅雯,過去由選秀節目出道,雖然創作題材新穎、曲風大膽,都是我相當喜愛的,但在唱腔上仍保留了傳統台語歌特色。而上述的新台語歌們,也或多或少有承襲了所謂”老台語歌”的曲調、編曲、歌詞主題元素;《水逆》整張專輯音樂風格,則完全是以”鄭宜農”創作脈絡延伸,但對於大家認知的台語歌範疇,則是更為新穎陌生的,甚至用"很怪"來形容,應該也不為過。
話說回來,既然2010年代的新台語歌比1990年代的新台語歌更新,往後也將有更新的台語歌,我倒覺得,好台語歌就是好台語歌,是沒有在管什麼新舊分野的;林強30年前的《娛樂世界》至今來聽依然前衛生猛,晚上看電視的時候聽到今年新出的某些台語歌曲打歌橋段,一聽就跟30年前毫無差別,連MV美學也差不多陳腐。
c. 用華語思考寫出的台語歌、假台語?這樣的說法可能對,但更可能錯。
何謂用華語思考?就語言學而言,台語是否是台文倡議者所稱的,與華語/北京官話是“兩個語言”,而非傳統認知上台語是方言的論述,目前可能還有許多爭議。但兩者皆源自於漢語體系應毫無疑問;當然台語由閩南語分支演化而來,當中也承襲了不少古中原河洛語聲韻,爾後台語中也有許多用法可能吸收了非漢語體系,如原住民語,或是後來殖民帶來的外來語言,自然有其獨特的使用方式,然大量的詞彙與整體語法結構,和華語本就相通重疊。
試問這些台文基本教義派擁護者,你們的語言思考邏輯當中,有辦法完全釐清華語思考/台語思考中間的分野嗎?兩種語言之間千百年來的發展脈絡交疊,要如何分得清?
另一方面,各種慣用詞彙系統本來就與個人的成長環境、人文養成有關,再加上創作主題大異其趣,也自然導致了大家對於一句話該怎麼講,有了極大差異認知。即便以口語的台語而言,不同地方用法、發音也有所不同,我作為一個成長在母語台語的家庭,因父親是台北人,母親是嘉義人,兩人在許多慣用詞彙、甚至同樣的字詞發音上都有不同,也就造就了我南北混和的台語用法,還記得我以前總是搞不清楚,為何爸媽對於塑膠袋的台語說法全不同?難道就因為這樣,選擇使用了其中一邊用語,就要被其他人批評是不道地?
更何況,歌詞與詩的性質是密切不可分離的,就如同大家對於一首詩樣子的想像都不一樣,有人喜歡白話日常的用字、甚至來點髒話,有人喜還晦澀破碎的新詩,也有人喜歡古詩的對仗工整。每個人對待歌詞的觀點本就不同,有的人認為歌詞應該要像我們講話一般簡單明瞭,也有人講究文字的修飾優美,聲韻詞性與句子結構的完整性,甚至為了聲韻選用冷僻字詞、語法倒裝等,所在多有。不得不說這幾天參考了臉書上對於鄭宜農台語創作的各種批評,至今尚未找到哪一位有具體指出歌詞出現哪些問題。
在這裡我就以我反覆聽鄭宜農《水逆》專輯的經驗,可以明確表態,認為台語歌曲尤重視的詞曲咬合這件事,鄭宜農在創作歌詞時肯定付出了相當大努力,對比近年新生代台語作品算是相當傑出的處理;這點在金曲評審評論中便以得見。但也不代表鄭宜農的詞就毫無瑕疵,在此我替這些批評者找到兩處較明確的,我覺得在台語歌詞上明顯有其有待進步之處:
<人如何學會語言>,”用阮全部的意志/ 往彼此來飛“,彼此顯非台語語境下所使用的,但姑且推測,這可能為了避免詞曲咬合倒音問題而刻意所用。
<新世紀的女兒>,"為著責任來煩惱/ 為著肯定來奔波“,或許奔波在台文確實中存在,但這的確並非當代台灣人口中會出現的詞彙。
而知名樂評人,也是擔任過多屆的金曲金音評審的陳玠安在端傳媒發表文章,當中對於《水逆》的得獎明顯持保留態度,寫到“《水逆》有其製作上與企劃上的特殊性,但得端看評審如何認定其語言性與音樂的貼合度。"由於語焉不詳,自也無法對此發表評論。
至於前面提到那位管先生在某篇留言說,鄭宜農的歌詞中滿滿的ê,就是台語歌詞寫的很爛的例子。姑且不論哪首歌裡滿滿的ê,在《水逆》中我至今尚未找到符合的歌曲;光以台語流行歌經典,由江蕙與施文彬對唱的<傷心酒店>中,第一段主歌為例,”冷淡ê光線/ 哀怨ê歌聲/ 飲酒ê人無心晟/ 世間ê繁華/ 親像夢一攤/ 也是無較詛”。不曉得在出現這麼多ê的情況下,管先生是否也因此覺得<傷心酒店>是首爛歌?
雖然華人對於歌曲莫名的看重歌詞,但整首歌的好壞與否,歌詞往往僅占了一部份,更何況是特定單一字詞是否足以影響整首歌的聆聽體驗?以林強當年跨時代的新台語歌<向前行>來看,歌詞如同現今華語流行歌曲,直接使用虛字作為韻腳,也一度遭受批評。但回頭來看,這完全不影響曲的好不好聽,歌詞能不能引發共鳴,或是林強唱得好不好。
d. 得台語獎項,就要用台語講感言?台語警察正是把台語推離年輕世代的因素之一。
2010年以來的台語創作復興,或是更廣義來說,母語創作復興,固然有其歷史脈絡,但也與當時的政治環境,即年輕世代反對馬英九政府親中路線有著密切牽連。在這段時間陸續有母語台語家庭的年輕世代想要找回自己的語言,投入台語歌創作,但都遭到各種台語警察無情的批評與攻擊。如美秀集團的修齊曾經提到,當時他們還只是大學生、尚未爆紅的美秀當年投入了這股風潮,但就因為歌詞問題直接被激進的”壞壞台派”威脅要殺他全家。而拍謝少年也是台語家庭長大,但因為華國教育而喪失母語、想要找回的創作人;無論他們和這些激進台派的政治立場多麼貼近,卻總是被各種攻擊他們台語講很爛、寫不好,這樣的被出征例子實在是不勝枚舉。
這樣的作為也如同台灣人面對英文的態度是一樣的,老是愛糾正別人"這裡忘了加s"、”要用a"、"時態不分"、"是 cost-cutting不是cost-down”……,稍有使用不對便會被各種言論抨擊,彷彿在托福可以考超過100分以前都不可以開口一樣。如果怕錯就不講,那怎有機會練習語言?尤其對比英文還是國際優勢,以台語這樣一個面臨流失消亡風險的語言,當然是要更正向鼓勵大家使用。如能讓這語言成為群眾日常,這才更有機會深入扎根,推動大家講"更好、更正確、更優美的台語",甚至推動大家近一步接觸更深的台文文學;或是如這些台派日夜夢想的,遙遠的未來終有一日,台語能夠取代華語,成為台灣福佬人的日常語言。
回應到鄭宜農沒有以台語致詞的風波,完全可以理解以鄭宜農這樣一位,可能對於年輕世代、尤其文青圈可能有影響力的人物,沒有藉此機會推廣使用台語,的確是相當可惜。但誠如鄭宜農在訪問中提到,自己想要挑戰創作一張台語專輯,就是希望可以做出一張她阿嬤可以聽的作品,而專輯的主題正是圍繞在"溝通";作為一位成長在台語家庭卻不太會講台語的"失語"者,試圖藉由創作找回母語,首次的挑戰成果應當相對非凡吧。俗話說的好,"站著說話不腰疼",單以歌詞和咬字來說,我不曉得這些批評者,到底有誰可以在初學曾經失去的語言後,就交出一張這樣等級的作品?如果這樣的努力只是因為沒有致詞講台語,就要被全盤否定,或第一張他們認為不夠成熟的作品沒有資格被獎項鼓勵,那試問這些台派,要怎麼推廣年輕人使用台語、用台語創作?而台語作品突破對音樂、對語言使用的認知框架,儘管以台派的觀點帶有大量爭議,是否也讓台語的使用帶來更多可能?我想這些問題要由這些批評者自己去思考。